关,即关隘,散落在华夏大地褶皱上的古老节点,能量与风土流动的集结之地。我曾骑摩托车穿越紫荆关,目睹保定的驴在半日之内淡出菜单,被张家口莜面替代;也曾坐着火车穿越武胜关,看中原的沃野千里片刻间变换为楚乡的氤氲泽国;更是无数次穿越山海关,北顾作别风雪故园,南奔他乡漂泊打拼……盘踞在河西走廊咽喉处的嘉峪关。
摄影/李睿
中国雄关,或倚山形之险峻,或托人力之雄壮;或仰勾连之密切,或借地气之参差。它们既是险阻,也是通途;既是分隔,也是黏合。它们就像一只只纽扣,缝合起我们辽阔的国土和层层堆叠的历史,把守和节制着一个个流溢着不同光彩的地理与文化单元。到今天,雄关们或仍身担重任,控扼一方之交通;或退在现代道路的一侧,化身景区,供游人观瞻凭吊;又或者,随着古道的落寞而荒废于山野,渐渐为世人遗忘……但无论如何,每一座曾经在这片土地上挥洒过滂沱威势的雄关,都值得为我们尊重和记颂。
沉入夜色的娘子关。
摄影/杨东
排除一些特别的情况,在中国,一座雄关能够在地理上成立,几乎都要满足一横一纵的条件:一横,即山。山地丘陵约占到我国国土总面积的43%,而被它们分隔的平原和谷地,则是人口的主要聚居区。自古以来,我们的先民,就对那些动辄绵延几百公里的山脉,抱有愚公移山之心。一方面,它们的确是守护一方平安的遮蔽;另一方面,却也是妨碍风物流通的屏障。
一纵,即道路。天险固然难逾,却挡不住我们往来流通的愿望。只要我们细心地体察山川的规则,无论是从那些被河流冲劈出的山间谷地,或是两山逼夹的窄细平原,或是借山崖形势巧妙搭建的石阶栈道……再难的险阻,我们的先民也总能找到穿越的方法。横纵相遇,就意味着一条循地形自然伸展的道路,遇上了一座险要的山口。而那里,便是修建一座雄关的绝佳之处。
太行山中的道路。
比方说,太行山纵亘于南北,明显地分离出华北平原与山西高原这两个差异巨大的地理单元。而这座巍巍的高山,却也善解人意地为我们留下了八条天然的横断谷地,人称太行八陉。自古以来,它们便是沟通太行山两侧最重要的八条道路。而在这每一道陉中间最为险峻之处,几乎都镇守着一座雄关。
太行八陉示意图,此处泌阳应作沁阳
军都陉,太行八陉由南向北数起之第八陉,在该陉中修建的G6京藏高速及京包铁路,至今仍是北京城沟通内蒙古大草原最便捷的道路。对于古代北京城中的统治者而言,这条陉既是让人夜不能寐的危险之源,也是通向塞外荒蛮世界的紧急出口。李自成和他的陕北兄弟们从这里走入短暂的富贵温柔之乡,元顺帝和慈禧老佛爷,则向着相反的方向遁入仓皇的黑夜。
军都陉中的京包铁路与水关长城。
李自成从军都陉攻入北京城,
慈禧太后则从军都陉逃往西安,
一路留下了无数真真假假的食物传说。
摄影/李睿
而大名鼎鼎的居庸关,就镇守在这军都陉中的军都山峡谷之中,因其一关之成败牵一城之安危,它成了北京城最关键、最森严、也最脆弱的一道大门。尽管在今天,那里早已成了北京最热闹的旅游景点,游人摩肩接踵,赏春花观秋叶。但敏锐的过客,却总能于安详的基调下,在那一座座敌台、一堵堵高墙的险峻形势中,瞥见几百年前严峻而紧迫的残影。盘踞于峡谷中的居庸关关城。
摄影/李睿,制图信息/莎萝蔓蛇
居庸关西南,河北易县,太行山之第七陉蒲阴陉上,同样镇守着一座雄关——紫荆关。那些久攻居庸关不下的草原部队,常将此关作为奇袭华北的突破口。当年成吉思汗的蒙古铁骑,也正是先破了紫荆关才征服了金朝。但这样的胜利,也仅仅是因为守方军事实力的薄弱,绝不是因为紫荆关不够险峻。连接着居庸关与紫荆关的黄草梁长城。
摄影/莎萝蔓蛇,制图信息/莎萝蔓蛇
事实上,紫荆关相当雄壮。这里的太行山,壁立千仞,陡峭无比。山峡之中,长城与关城蜿蜒盘踞,放眼中国各关,其城防系统的复杂程度可谓绝无仅有。
长城上各主要关口的防御形态。
如今的紫荆关尚未被辟为景区,但为了保护古迹,关城中的镇政府已经搬离。关城旁卖根雕、核桃的小贩背后,一块并不起眼的斑驳牌子上冷酷地写着,这里经历过140余次战争,对面的拒马河水不紧不慢地流淌而过,令往来的过客不住唏嘘。如果我们要跟随慈禧老佛爷的西行路线继续寻找雄关,你会发现,山西一省,在地理上是个十分特别的存在:它的四周都有天然的山河屏障,如同一个巨大的城池。从太行八陉进入山西的过客,如果想要继续向西进入关中平原,就不得不面临在哪里渡过黄河的问题。而古往今来,包括老佛爷在内的大部分旅客,都会把目光,放到风陵渡-潼关这一便捷而险要的交通关节上。
潼关和它对面的风陵渡,一对天造地设的“三省大门”。
事实上,想要从山西甚至河南,前往陕西的核心区域——关中平原,取道潼关至今仍是最便捷的选择。而在中国,也再没有哪座关像潼关那样,把大开大合的山形水势,利用得如此巧妙。潼关的地理,堪称奇绝。首先,一路劈斩晋陕大峡谷南来的黄河,在此遇秦岭而不前,只能生生转了九十度的大弯向东奔流,黄河最大的支流渭河,又恰恰在此汇入,水势滔滔,自成天险。而此处的山形,以南部绵延的秦岭为大的依托,大小沟壑与峡谷进逼于黄河,到了潼关,竟成了“细路险与猿猴争”的形势。这座把持“四塞之地”关中东大门的雄关,也因此成了当之无愧的“三秦锁钥”,可谓长安王气最强悍的守卫。
潼关古城与悠悠黄河。
而无论当盛唐的关中子弟想去见识一些更加安乐的生活,还是唐明皇遇到了安史之乱,又或者,一路穿越了华北平原、山西高原、关中平原三大地理单元的老佛爷,还有计划继续她的“西狩”,他们首先想到的,无非向南入蜀。这也意味着,他们都不得不与剑门关相遇。
古老蜀道上的剑门关,是借天然隘口而成关的最佳例子:此处断壁高耸如剑,天开一线,仅在地质上已属奇观。更奈何这条金牛古道,几乎是古人往来汉中与成都间的唯一通道。历代守蜀的军阀,只需在此轻轻拦路修一座关楼、一道工事,“一夫当关万夫莫开”,竟完全不像一种修辞,而是如实的叙述。通过这些例子,我们不难看出,雄关所踞之地的非凡之处。甚至,假使地球上从未出现过人类的文明,这些坐标仍会是得天独厚的风气集结之地。换言之,不借助天然的地理形势,仅凭人力,我们是无法在这个星球上生生拔起一座经得住历史考验的雄关的。
如今已经化作风景区的剑门关。
摄影/胡文凯
当我们有了天然成关之地,接下来,就是建筑物的部分了。它们或是一道栅栏、几架岗哨;或是一座门楼、一座堡垒;或是一盘城池、一套复杂的军事防御和生产生活体系……随着地势、敌情与时代的变化,每座关的情形不尽相同。
俯瞰嘉峪关。
摄影/李睿
不过,对于大部分名震天下的雄关们而言,它们的功能绝不止于应对炮火连天、弩石四飞的战斗场景,更是守城将士吃喝拉撒、喜怒哀乐的收容、庇护之所。和平时期,还要用来盘查行旅,征收课税、通商互市……因此,这些雄关的建筑形制,注定十分复杂。
历史上有名的关城,到今天已多有损灭。但无比幸运的是,其中最为雄壮的两座,即分守万里长城两端的山海关与嘉峪关至今仍保存尚好。前者,让我们得以见识一座关可以拥有何等滂沱的武力;后者,则示我们以一座空前精巧的中国城堡。
山海关老龙头,海面封冻时的样子。
摄影/杨东
山海关这个名字,响亮而实在,因为这里真实的情况,确确实实只是山、海、关三个字。
山,即角山,燕山之尾;海,即渤海。两者相距最窄之处,仅7.5公里。这一条狭长的平原,从古至今,都是沟通东北与华北最重要的通路,没有之一。而关,就是修在山与海之间的、绵延二十华里的城防建筑群。
从浸入海水之中的海防城老龙头,到庞大威武的、书写着“天下第一关”的大关城,再到雄踞于角山上的长城与关口。山海关关城体系如一条长龙,警惕而勇猛,森严而壮阔。长龙上的空心敌台,可以无死角地射击隐蔽在城墙根的敌人;老龙头沉入海中,可以有效阻止敌人于冬季绕过冰冻的海面偷袭……无数英武的将士,靠着这套严密的防御体系,抵御住了一波又一波来自塞外的冲击。可惜,这座在正面冲突中几乎无败绩的雄关,最终还是没能抵住人心的变乱。
如今,曾经驻扎着重兵的关城,变成一个个景区。而京哈铁路以及京哈高速,就在这些景区间穿过,直奔东北。有趣的是,山海关火车站,恰恰就坐落在旧关墙的位置上,只与大关城隔了一个街区。小时候坐绿皮火车,总会记住山海关火车站那拟态长城的、锯齿形的围墙。火车往往会在那里停留很长时间,颇有仪式感,在东北人的语境里,从这座火车站出发,往往就意味着离开或归来。而在远隔万里的长城最西端,嘉峪关,更是堪称精巧与雄壮的结合体。这座规模比山海关还要庞大的边防城堡,被明朝认定为其帝国军事力量之扬鞭最远处,牢牢扼守河西走廊的西部咽喉。
嘉峪关,万里长城第一墩。
摄影/杨东
去嘉峪关游览,无论是导游还是路牌,都会自豪地推荐你先去看看定城砖:据说当初建造这座关城的总工程师十分善于制定预算,建成如此复杂的一座关楼,最后竟只剩下了一块砖。而这块砖,至今仍被放在会极门的后方供人观瞻。👈向左滑动
图1-3: 嘉峪关关城城楼。
图1-2摄影/滕洪亮,图3摄影/笑飞雪
无论这样的传说是否有夸大的成分,嘉峪关的精巧程度都值得膜拜。在建筑学上,这座关城展示了同时代中极高超的制砖和砌筑水准。其建筑的形制,更是将军事、生活与审美的要素完美平衡。对于游客而言,那两层走线完美的高大城墙、不时由雪山、绿洲、飞檐组成美妙构图,更是有着无穷的魅力。
嘉峪关关城结构图。
不像山海关那样接近京畿、又临近大海与繁华的市镇,挺立在遥远边陲的嘉峪关,周遭只有雪山戈壁,出关即是茫茫大漠,有种世界尽头的孤独之感。关城中有一眼泉水,是当年城内官兵们重要的水源。那城门旁的关帝庙前,还修有戏台,供官兵们消遣娱乐。可想当年,戍边将士与神出鬼没的草原骑兵厮杀毕,是如何于那苍凉而雄壮的关城之中,仰看银河垂天、笑谈人生无常。
嘉峪关悬臂长城文物保护区。
摄影/杨文杰
而除了所依的山川形势、以及建筑物本身的巍峨,体现关之力量更重要的一个部分,其实在于其对于两侧风土文化的节制与控扼。
甘肃景泰,永泰古城,
河西走廊上众多军事城堡中十分特别的一座。
摄影/杨文杰
譬如,在河西走廊上,从以嘉峪关为代表的、无数随着延展的长城伸张而出的城堡与关隘,向北,几十公里内往往便能触达蒙古族的聚居地;向南翻越祁连山口,很快也便能见到藏族的村落。这种地理与风俗,在极短的距离内发生戏剧性变化的情况,其实会发生在不少古老雄关的身上。不过,随着时代的变迁,关对于风俗的影响,其实正越来越多地表现为缓冲与融合,而非对抗。
譬如,介于江西赣州大余县和广东南雄市中间的梅关,自唐代被开凿以来,就是分隔粤赣两省之关界。但在如今看来,其作为文化缓冲带的效用,要远远大于边界之作用。比如,梅关两边都分布着大量风俗相近的客家人;又比如,南雄虽然是座如假包换的广东城市,其下辖的珠玑巷更是被珠三角广府人广泛承认的祖居之地。但因为受到江西人的强烈影响,南雄人吃得奇辣无比,别说回来寻根广州人根本无从下嘴,就是江西人来了,也得敬他们的辣椒三分。
梅关古道,以一关分赣粤。
摄影/陈彦
又譬如,坐落在大别山上的、以武胜关为代表的“义阳三关”,自古便是分隔楚豫两地的地理与文化界限。但其实,如今在武胜关以北的信阳人,无论是方言还是食俗,都受到了来自湖北的强烈影响,武汉人去信阳旅行,甚至都要尝一尝信阳人的热干面,据说比武汉本地的还更有风味。事实上,千百座雄关,就代表了千百种能量与风土变化的态势。无论这些古老的关隘,如今是否尚存旧貌;也无论当地风物的流通,是否还受到它的有效节制。雄关所踞之处,永远盘旋、集结着来自山河地理、文明风俗的强大势能。这使得那些地带,永远充满了丰沛的生命能量,和无穷无尽的魅力。
现代游客们穿越嘉峪关的关门。
摄影/卢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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